2015年3月5日 星期四

講故事的外婆

(*本文載於觀中文賞)


        自外婆能夠控制口部的肌肉,她一直都在重複說一件事情。她說那一天她忘記了祭天神,忘了上黃酒,現在弄成這樣是老天的懲罰。話畢,她僵硬的臉又披上了愁帳。

外婆目不識丁,是個典型的文盲。然而她的數口伶俐,記憶力特強,一家老小的生辰、紅事白事都倒背如流。她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農村,是那些歷史上混亂的年代。由童年到壯年,挨過戰爭、飢餓、批鬥與種種生活上的艱辛,終換來一頭白髮與中了風後的半癱瘓。


        中風後,外婆說話像是滿口塞滿了菱角,口齒不清。每當有人來探望她,她總是吃力地扯動臉部的肌肉,含糊地說起話來。由於患有嚴重耳聾的緣故,她幾乎聽不到外界的聒吵、聽不進子女的囑咐,溝通也漸少了。我坐在外婆的床邊,她生怕悶著了這個孫,便又開始吐出些故事出來。


        外婆說,當年她只有七八歲。她的村子硝煙四起,機槍與榴彈炮那嚇人的噪音響徹天際。她的母親握實她的小手,一路往西邊逃走。她說有次鬼子闖進她的家裡,母親把她按在地上,她眼前一黑,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;她說她看見她的鄰居躲進了禾稈草堆,然後見那白刀子插了進去,紅刀子出了來;她說她二舅的屋子被炸碎;她說她的朋友都慌亂地散去。這是她滄桑的童年,都說聞著硝煙長大的孩子都特別勇敢,我想外婆如是。每說到這裡,外婆的語氣帶著不忿,眼裡卻流露出柔弱。


        外婆又說,當年她是個胸懷大志女青年。雖然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育,但天天總會有人在村口的榕樹下講“毛語錄”,她說這是她讀書的日子。然後她咧起嘴巴,哼出了些和時代脫節的句子:“中國出了個毛澤東!”。她告訴我,別人批鬥時,她和其他閨女都不敢踮腳眺望,只聽得那人聲鼎沸,裡面夾雜著她不懂得的詞彙。她說她最害怕的是看見臺上有自己熟悉的親戚。“不說了,不說了,你都不懂。”她總是這樣子結尾。


        外婆再說,那是她第一次搬到城裡住,所有東西都是新鮮的。燈紅酒綠、寶馬香車、百味分陳。車水馬龍的市集,阡陌交錯的公路,她看得繚亂。“那時候是我把你供大的,連我膝蓋都不到的一個娃,見著馬尾的女人都叫媽,我說,你媽只有一個!”說著她便笑了,笑得連眼睛都躲進眼皮裡。我當然不記得外婆怎樣把握供大,但母親曾說過那時的外婆經常追著我跑。


        我每次探望外婆,她總得把這些故事說完才肯放我走。隨著年紀的增大,她所憶的故事越來越少,說話開始斷斷續續。在每一個沉默的瞬間,黃昏的橙光打在她滿佈皺紋的臉龐,回歸靜謐的空氣,顯得她是如此安詳,恍如一部時代的序曲,走過風雨飄搖的歲月,眼裡的戾氣早已化成溫柔的淚液。這一股肅靜使我無言。

      “你媽只有一個。”她又說了。是的,我媽只有一個,我外婆也只有一個。

      “以前供你的時候,我在床邊給你講故事,你在床裡撒尿!”她又說了。我真想跟她說,這一次,和我講田野與城市故事的仍是你,只是我在床邊,而你在床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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